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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面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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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面具(一)

“臺妹的歌就得用臺灣的機子聽,帶勁兒!”

說話的男人姓陳,蘇花花讓白海平喊他“陳叔叔”。

1987年夏天,青瀾園大院,12歲的白海平正和工廠子弟們玩水槍,眼看著這位姓陳的叔叔大搖大擺地拎著一個金屬的方形大疙瘩朝自己家走去。小孩子看見他都圍了上去,白海平卻站在原地不動,遠遠地看著他拍打那些伸過去的小手,讓他們別把東西摸壞了。

陳叔叔梳著大背頭,戴著蛤蟆鏡,穿著幾何圖案的黑底花襯衫和淺色破洞牛仔褲,再加上一雙白色田徑鞋,要是走在外面,絕對沒人能猜到這是機械廠職工。

他和白海平的父母一樣,都在平陽機械廠上班,只是去年,父親跟一個在南方做服裝生意的年輕女老板跑了,“蘇花花從廠裏一枝花變成了廠裏的笑話”——廠子裏的人都這樣說。

蘇花花今年35歲,長得漂亮又樸素賢惠,每天一身工裝,不施粉黛,上班下班,老公孩子,生活裏沒有別的。工廠裏的人管她老公叫老白,看見他倆一起上班一起下班,都打趣他,祖墳冒青煙了才有大美女瞎眼看上他。

蘇花花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了,沒想到孩子爹突然認識個時髦的南方女人,老婆也看不順眼了,兒子也不稀罕了,丟下這個家就要跟著女老板去南方。這時,廠子裏的人又說,“南方女人太會了,把老白的魂兒勾走了。蘇花花還是太土了,”

“你以前不是說,你最討厭那些描眉畫眼的妖精、就喜歡我清新脫俗嗎?”

“你都清新得咂摸不出味兒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不曉得拾掇拾掇。”

老白說話時眼睛不敢看蘇花花,只顧著收拾自己的行李。看蘇花花在一旁哭,心煩得他行李也不要了,丟下一筆錢就出門了。

看著那疊靠他自己根本拿不出來的錢,蘇花花懂了,老白不是嫌自己不會打扮,是他太會打算盤。那個做服裝生意的南方女人,大概是把他給包了。蘇花花苦笑,他們結婚的時候,老白說跟著他會吃苦,蘇花花說她願意——沒想到,他不願意。

她病了t,三天沒去廠裏,老白的徒弟小陳來家裏安慰她,安慰著安慰著,就安慰到床上去了。

沒多久,事兒傳開了,他倆也半公開了。

蘇花花的臉上又有笑容了,因為沒人敢再說她是笑話了。

她不僅要正大光明地談戀愛,還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所有人都看到,失去她,老白才是笑話。她年紀大怎麽了,還不是照樣吸引小陳,他老白能找年輕的,自己也能。小陳還更帥呢,關鍵是,小陳還浪漫,懂女人,對自己好。

電視和雜志上流行什麽,小陳就給蘇花花送什麽,他說,蘇花花比那些女明星還要漂亮。下了班,小陳就帶蘇花花去看電影、去滑旱冰、去跳霹靂舞。

87年春節的時候,倆人已經如膠似漆了。

除夕那天,剛從南方淘貨回來的小陳說,現在好多人下海,一個個離開廠子賺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別提多風光了,他也想離開工廠去做買賣。

“你也要去南方?”

“我不去南方,我從南方進貨回來賣。”

“嗯……我還以為你也要走。”

“我不會走的,小傻瓜。”

說著,小陳從包裏掏出一個“稀罕貨”,遞給蘇花花。

“這是什麽?”

“這是情趣……”話沒說完,小陳扭頭看了眼在一旁看電視的白海平,從包裏掏出另一個小玩意兒。

“小白,新一年就是兔年了,你的本命年,送你個兔子面具。這可不是大街上那種破塑料,做工可好了,你戴著試試。”

白海平看向那個可戴可掛的白色面具,那個兔子沒有眼珠,兩只耳朵疊在一起被穿了個洞,用一根紅繩穿著,上面還掛了個傻乎乎的鈴鐺。這兔子的樣子像一個又聾又瞎的笨蛋,他沒看出哪裏洋氣,但還是接了過來。

“這孩子怎麽不張嘴啊。”蘇花花用眼神責怪著兒子。

“謝謝叔叔。”

“沒事兒,小白和小白兔,多搭呀。”小陳臉上笑嘻嘻的,眼神裏卻滿是催促。

“我去堆雪人。”白海平起身,戴上面具,“懂事”地出去了。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那面具戴臉上還能擋一擋雪花,白海平沒管它,和別的小孩滾了一會兒雪球後,他想回家拿鏟子,把雪摁瓷實。

走到自家門口,他輕輕推開一條縫隙,看到母親戴著一個黑色的發箍,那發箍有著兩個長長的黑色耳朵,像是兔子。她穿著電視上游泳運動員才穿的那種連體衣,露出大大的胸脯和屁股,那屁股上還有一個毛絨絨的白色小球,像是兔子尾巴。她整個人像是一只……黑色的兔子。

“讓我看看這是誰家的兔女郎,這麽性感。”

“你可真是會折騰人,這情趣內衣是正經人穿的嗎?”

“現在都提倡‘開放’了,思想也要開放。”

小陳色瞇瞇地看著蘇花花,她一臉羞恥地趴在床沿,等著對方解皮帶。白海平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直到看到那皮帶抽在母親的屁股上。

“你幹什麽!不許打我媽!”

看著突然闖進來的白海平和門口飄進來的雪花,蘇花花嚇得趕緊用被子裹住身體。

“你進來幹什麽!出去!”

“他欺負你!”

“你懂什麽!你給我出去!”

小陳尷尬地說,“怪我,忘鎖門了。”

白海平狠狠地關上門,在面具裏流下眼淚。

他聽見有人過來擰了下鎖,難過地順著門簾滑了下去,蹲在地上久久不能說話。

父親走後,母親像是變了個人,心思都在戀愛上,好像有個男人才能證明她不是笑話。

這時,大院的兩個小姑娘嬉笑著跑了過來。她們在搶一瓶剛從媽媽梳妝臺上拿走的紅色指甲油。一個女孩正塗著,另一個女孩過來搶,倆人就這樣追逐起來。路過白海平面前,不小心將指甲油灑了出去,恰好落在白海平的白色面具上。

像是血紅色的眼淚。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話兒要交代

雖然已經是百花開

路邊的野花 你不要采

記著我的情記著我的愛

記著有我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著你回來

千萬不要把我來忘懷

熟悉的旋律打斷了白海平的記憶,他看著小陳和母親站在寫字臺前,開心地聽著鄧麗君的歌。這次,他們沒有關門。

小陳還是像之前一樣,總拿新玩意兒過來,這這半年他悄悄做起了生意,手裏有錢了,也越來越時髦,母親不知是受他的影響,還是受父親離開的刺激,也越來越洋氣。

“怎麽樣,神笛牌雙卡收錄機,臺灣貨,音質好吧?這可是好多人想買買不到的神機!你試試,能同時插兩張磁帶,一張播,一張錄。時尚不?”

蘇花花撇撇嘴,顯然,對新奇事物,她沒小陳那麽大興致。剛開始她還能附和一下,時間久了,她心裏也不踏實起來。

“你現在做買賣都賺不少錢了,怎麽還不把廠裏的活辭了?”

“我爸媽不讓啊。”

“你就那麽聽你爸媽話。”

“那肯定。我可是很孝順的。”

“我不想在廠裏待了,我想辭了,我幫你,咱倆一起做買賣。”

“這……有點草率了吧?”

“嚇唬你的,看你那膽小的樣兒。”

“哈哈……我這不是想著,一步步來嘛……”

“是嗎?有什麽計劃,我聽聽。”

小陳被問住了,支支吾吾地說,“我才29,我媽說了,我還小呢,我能有什麽計劃。”

蘇花花一聽,滿嘴又是他媽,白了一眼,不再說話。

倆人靠在寫字臺邊,聽著那首《路邊的野花不要采》,陷入了沈默。

“想什麽呢?”

“想……你會不會像鄧麗君唱的一樣,見了野花能不采!”

“你不就是我的小野花。”

小陳還在打著哈哈,蘇花花的臉色已經難看了起來。

“你什麽意思?咱倆談一年了你都沒跟你爸媽說咱倆的事,就是把我當外面野花了是嗎?我不配當你的家花是嗎?”

蘇花花氣得關掉了收錄機。

“你孩子都要上中學了,你還想結婚啊?”

“我想,該你說了,你不想嗎?”

蘇花花聽到他的話,心已經涼了一半,但還是想逼問出實話,不能每次碰到這個話題都讓他躲過去。

“我……我29,你35,你都大我兩塊金磚了,以後也不一定能生,就算能,你都有個那麽大的兒子了,你覺得我爸媽能接受嗎?”

“哦?是嗎?我的情況你是剛剛知道的嗎?我這個兒子是一夜之間這麽大的嗎?你早幹嘛了?接受不了你別勾搭我啊?勸我脫衣服的時候知道哄我‘思想開放’,讓你負責的時候你跟我聊‘思想保守、接受不了’是吧?”

“我剛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也沒這麽兇悍啊……”

“好好好,我兇悍,所以你就腳踏兩只船,又勾搭上廠子裏那誰了是吧?”

“你說什麽呢?你最近可越來越沒勁了啊。”

“怎麽,心虛了?我看你倆就是真的!”

“行,你說是就是。”

說完,小陳拎著他的收錄機就走了。

看著對方沒像往常那樣哄著自己,蘇花花也楞在原地。

看著小陳離開的背影,她知道,他倆沒可能了。

白海平拿著水槍站在院子裏,蘇花花站在屋子門口氣得發抖,倆人面對面,目光撞上,他看著母親重重地摔上了門。

好像,他和母親之間的門也隨著那“嘭”地一聲關閉了,再也沒有打開過。

得知小陳真的和工廠裏那個年輕的單身女工好了,蘇花花又病了。

這一次,她再也沒好起來。

廠子是不敢再去了,丟不起人。就連白海平都在大院裏聽過不少男男女女嚼舌根的。

“跟花癡一樣,難怪名字叫‘花花’呢。”

“叫‘花花’碰上的都是花心男,真慘。”

“一個巴掌拍不響,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長得好看的女的都是禍水啊!”

“難怪老白不要她呢,這女的沒腦子!”

“男的玩玩,她還當真了,別人叫兩聲‘廠花’,她還真覺得自己是西施了,誰都得圍著她轉。”

“要我說就是自找的,兒子都那麽大了,還學小年輕談戀愛,搞得驚天動地的,臉都不要了。有這一天呀,活該!”

蘇花花緩過來以後,又把心思放在白海平身上。可惜,經歷了那些事,她性情大變。那些花裏胡哨的衣服,她都鎖進一個箱子裏,丟在床下。對唯一的兒子,她變得極其嚴格,功課,交友,行為規範,她神經質般地過度管控。就連和女同學說話,她都草木皆兵,不許他早戀影響學習,還上前警告任何跟白海平講過話的女生。

反正班也不上了,白海平做什麽,她就跟在屁股後頭,一放學,同學都遠遠地跳起來看學校門口,是不是站著一個陰郁的女人,一旦發現,就起哄推白海平,“媽媽的好兒子,媽媽來接你啦!”

對於種種超越邊界的行為,白海平稍有反抗,蘇花花就歇斯底裏。他十分委屈,她的不幸t又不是他造成的,他甚至認為,院子裏那些人說得沒錯,她就是不自愛,也蠢,才造成這個結果的。

可是母親平靜下來又很溫柔,像是要把後半生的愛擠壓在一瞬間為他灌下。半夜醒來,他總能聽到她的啜泣聲。面對唯一的至親,白海平又十分可憐母親。

就這樣過了半年年,白海平升初二時,母親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去了南方。

她說,再在這個小城待下去,她會瘋的。

白海平朝床底看了眼,那個被她冷落的箱子,也被她帶走了。大概,她帶著那些花裏胡哨的衣服,可以更好地融入外面的花花世界吧。

就這樣,白海平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蘇花花定期打錢回來,至於別的,他一無所知。

他猜,她一定還戀愛過,也又被辜負了。

他猜,她過得大概不好,不然會回來看他吧。

白海平守在青瀾園大院的屋子裏,直到其他機械廠職工都搬到了那個叫楓園小區的家屬樓。

也好,院子裏新來了陌生人,那些人不知道母親的過去,這樣她回來的意願應該會大些吧?

這一等,就是十年。

期間,父親找過他,說當年那個南方女人,其實就是南方制衣廠的女工,根本不是什麽做服裝生意的女老板,那麽說是為了騙所謂的“投資款”,全國各地不知道多少男人被她騙。他後悔了,想回來和他們好好過日子。

白海平只說,“你敢回來,我就捅死你,然後自殺。”

1997年,白海平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依然沒有母親的具體消息。

這些年,同學和同事也都奇怪,他為什麽不近女色。

白海平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麽,他只覺心裏好像有一道門被關閉了,他被困在12歲那年的夏天,怎麽也走不出來。

直到這一年的六一兒童節,他見到了另一只兔子。

一如當年的自己,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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